家人是高凌风心头的痛,他说:我对他们有很深很深的歉意。 |
高凌风与家人。 |
南方都市报讯 “我认为人是可以不死的,如果你真的曾对这个世界付出爱的话,人们会一直想念你。大家如果可以在有生之年多付出,世界会跟着日月春秋一直下去。”
这是一次特别的访问,访问的对象是台湾艺人高凌风,他的成名曲《燃烧吧!火鸟》和原唱曲目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都曾红极一时。
访问时,高凌风63岁,距离他确诊血癌正好一年。这一年,他经历了许多肉体的伤痛:不能运动,体重从76公斤降到57公斤,胸口开洞做人工血管来输入所有点滴,半脸疱疹,气管炎严重,开口即咳,化疗后失去嗅觉、味觉。在触目惊心的病况下,一般人都会怯懦,会固守着那一点生命力量,再不敢有任何挥霍和冒险,可高凌风却一直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:坐轮椅为新书发布会演讲,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并连唱3首歌;出现在浙江卫视《我不是明星》现场,他称这可能是“人生最后一次”为儿子宝弟站台了,在“帮唱”环节缓慢地唱跳《燃烧吧!火鸟》,体力不支差点倒在地上;11月16日参加新加坡“台湾四大天王演唱会”,怕出状况他比别人多彩排一遍,开心时跳出轮椅,甚至还下台与歌迷同欢;同样,他在气管炎严重到不停地咳嗽、咳到“要把肺吐出来”的情况下如约接受了南方都市报40多分钟的专访。
大家感慨高凌风是用生命在工作,他却说:“用生命工作挺不错,挺有味道。”痛楚、死亡、孤独、遗憾这些看似敏感的话题,到他这里全都变得明亮坦荡。在宝贵的40分钟采访时间里,高凌风用积累了一生的智慧坦然面对许多人生的终极问题,没有浪费一分钟。
病魔初来时
南方都市报:你今天身体状况还好吗?
高凌风:特别好,我昨天休息得很好,今天是我最近觉得最舒服的一天。
南都:太好了。你一直表现得这么乐观勇敢。刚知道病情时,会不会有没办法接受的阶段?
高凌风:正好相反。首先,他(医生)跟我讲并不是血癌,是白血病。后来他们说是血癌时,因为我们50多岁后很多朋友都得了癌症,所以我觉得这个(病)好像迟早会来。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是,我那时正好碰上生命低潮,很多事都不快乐,财务也出状况,家庭也出状况,我甚至觉得我的运很差,我有时候会想:老天,为什么坏运都到我身上来!再坏的是什么呢?当时我会想:难道下一步我的命就要没了吗?所以当这件事一旦来时,我忽然有了种解脱的感觉。
南都:反正也不能再坏了?
高凌风:本来我把注意力放在我的金钱、爱情、家庭上,很多事让我烦。那时我忽然觉得,原来人生最重要的事不是财务也不是感情,而是命,命没了那些就都没了,平时我们注意的那些东西根本没那么重要。
南都:返璞归真了。
高凌风:对,我现在发觉我可以专心去注意一件事了,就是我能不能活下去,我专心对付病魔,一下子就把过去那些烦恼抛开了。我有过3次婚姻,我的生命在这60多年里蛮丰富的,我不应该是个很悲观的人,不应该因为要死亡而沮丧,而应该告诉大家,其实我的生命是充足的,在我的一生里,我每天都在享受我的工作、生活,所以一旦这一天到来,我没有什么遗憾。我不把这个病当成癌症,只当成“一个病”,它的恐惧在于那个字叫做“癌”——— 如果你只把它当成“一个病”,只是身体的一个变化,那么我就有机会逃离掉病魔。这是我当初的一个想法。
疼痛袭来时
南都:但真正在这个过程中,肉体的感受是非常难受的,真正经历了之后,你怎么还能这么乐观?
高凌风:这个问得很好,它牵涉到一个关键:其实这个病我不怕,但我怕痛,因为痛会让人丧志。本来打算今天怎样、明天怎样,可一碰到它,什么都不想做了。举例来讲,我现在咳嗽,一直咳,怎么登台呢?连门都走不出去登什么台啊!他们问我,高凌风你11月16号是不是要登台?我讲,只要我不死就来。可我死不死我怎么知道啊!我现在咳嗽,支气管发炎,有痰,可能会转到肺部去,它转到哪里不会跟我报备的啊!这个疱疹来的时候也没有跟我打招呼啊!昨天只是几粒小泡泡,明天就一串,后天我的头就痛得要裂掉,它不跟你客气的!这些病毒趁你免疫系统差的时候,无孔不入!
南都:这才是真正残酷的一面。
高凌风:它在欺负这个老先生!
南都:那老先生怎么办呢?这么难受。
高凌风:所以,你的一个问题很重要,如果我希望病好,我必须要保持快乐的情绪。可当病痛来时,我的快乐必然消失,所以,如果我把自己的精神算成100分的话,每天起床时就给自己定50分——— 疼痛让我不开心,我没办法升到60分及格。我起床后,就开始用正面去加分,例如今早看到阳光,我觉得这是希望;今天到新加坡登台,这是老天给我的使命……我把所有的好事都加到50分上去。可如果今天还有更痛苦的事,我一律不加负分,因为我只要降到49分,病就不会好,我就会垮掉。我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能变成49分,要有快乐心情才能打赢这一仗。痛怎么办?我只好跟痛相处,把痛当成我生命的一部分。我现在咳嗽,咳下去喉咙很痛,以前我会觉得痛,现在我咳完了就不管那么多,过一下就好了嘛。
自娱自乐时
南都:医生给你的叮嘱是什么?
高凌风:现在没有什么医生给我什么叮嘱,我不属于任何医生了,我在漂泊,找自己的答案,例如我觉得快乐、梦想可以治疗癌症,我就相信梦想。我相信有4样东西我必须去做,第一要能吃,第二要能睡,第三要能动,第四消化系统要好,这4点我尽量做到,其他的就随缘。
南都:休息很重要,但你一直还在工作,真的是用生命去工作吗?
高凌风:哈哈哎呀,我觉得用生命工作还挺不错的,挺有味道的。其实你从另一个角度想想,如果专注一个你热爱的事情时,又可以忘掉病痛又可以实现梦想,应该高兴才对吧。
南都:你在新加坡登台演唱,是不是要提前做很多准备?
高凌风:这一方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,观众不要看我弄新的噱头、看我的服装、看我翻跟头,他们可能还是想听一听《一个小故事》、《牵不到你的手》、《燃烧吧!火鸟》、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,这些歌对我来讲驾轻就熟嘛。我记得当年邓丽君从日本回台湾,第一次巡演时,我们就希望她唱《何日君再来》,她不是很想唱,我就问她“为什么不想唱?”她说她唱烦了唱腻了。但她不晓得我们听的,你唱过一千次,可我只听过第一次。
南都:你喝点水。
高凌风:不好意思!还有,我要出书,要演讲,这都是我常年做的工作。我说:你们希不希望我站起来讲?希望呢,就把手举起来我看多不多。好,你们希望我站起来讲,我就站起来!但我觉得你们没什么同情心!趣味就出来了……我可以用脱口秀的即兴表演让大家觉得又开心又有趣。
痛苦难捱时
南都:有没有很痛苦、很难忍耐的时候?
高凌风:现在最难过的地方在于免疫系统太差了,我的病痛已经不像以前说的喉咙痛、痛两个礼拜就好了,我现在一痛三四个月都不会好,把肺痛炸掉。还有一个痛苦,没有食欲。人家早上吃个烧饼油条豆浆,我从早餐开始就没胃口,中午吃个卤肉饭来碗牛肉面,我也没胃口,我连基本的快乐都没有了。
南都:已经没有味觉了。
高凌风:我的味觉已经变成苦了。你喝的牛奶,到我嘴里变成了墨汁。所以我的体重从76公斤很快地变成了57公斤。后来我去照过胃镜,发现有食道逆流,而且发炎。免疫系统差会生很多不同的病,比如脖子上突然长了一个很大的淋巴节,会压迫神经,头一转动就会痛,很痛苦。同样的道理,我的头部、我的胸部甚至我的腿上我的臀部我的腹部、我全身上下常常都会有些硬块样的东西慢慢长出来,让人有恐惧感。
南都:那你怎么面对这种感觉?
高凌风:所以如果能有两天快乐、一天快乐,那就真的要好好大笑!时间到底有多久,没有人能预计,所以就好好享受每一天吧!世事多变,人生无常,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。我在新书《火鸟》里把生命重新下了一个定义,我认为人是可以不死的,如果你真的曾对这个世界付出爱的话,人们会一直想念你。大家如果在有生之年多付出,世界会跟着日月春秋一直下去。
面对亲人时
南都:回头来想,你有没有觉得稍许遗憾的地方?
高凌风:当然有。我的个性太自由、太主观,往好说是有信心,往坏说是有时没有倾听别人的意见,走了很多冤枉路,冤枉路丰富了生命,可不能让我最亲的人安心地在我身边过日子,常常带给他们精神压力。对我的亲人来讲,我是很不厚道的,我对他们有很深很深的歉意。
南都:现在对你而言,有家人陪在身边是最幸福的吧。
高凌风:当然啦,我有几个宝。
南都:你的孩子们会陪你去看电影,也会第一时间赶到身边陪伴你,你觉得特别欣慰,是吗?
高凌风:我和第二个太太文洁的孩子叫葛晓洁,今年25岁,她在我生病时特地从美国回来看我。我觉得够了,因为我对她们的照顾都有欠缺。还有大女儿,我生病时她连夜照顾我,甚至帮我把屎把尿。她做的时候我还好奇怪:怎么那么熟悉?她说:“爸爸你忘了,我的女儿都十几岁了。”哎呀我觉得好惭愧!其实一个人到最后,不要去想失去了什么,应该去想说拥有了什么,我觉得我是富裕的。
南都:你前不久专门到杭州《我不是明星》现场来支持儿子宝弟,他感动到哭,因为你承诺他拿第一就到现场,承诺特别重要对不对?
高凌风:承诺就是教育嘛,讲话要算话,这对于男孩来讲很重要。第二,当你站上舞台录节目,这些东西保留起来后对宝弟的一生都会有影响的,以后他在脆弱无助时,看到当年曾跟爸爸一起打拼,会重新点燃希望。
南都:你和宝弟的感情一直特别好?
高凌风:我也就是一个很正常很平凡的中国人。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传承的。
回首往事时
南都:你身体情况不太好,还要负担前妻和几个孩子的生活,会不会有很大压力?
高凌风:这个是必然的,我以前的财务状况起起落落很多次,这次对我来讲不是很严重,孩子们也都懂事了,可以提早去磨练,去为自己的未来打拼。如果我没办法做,他们自然可以独立一点,福祸相依,一旦我这棵大树倒了,对他们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,我不相信我不在了他们就会凄风苦雨。
南都:孩子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导你,或是让你觉得轻松一点?
高凌风:我记得当年我父亲得了癌症,大家都说不要告诉他,结果父亲走了后,叔叔到家里来,他说爸爸得了癌症一直怕你们知道,所以一直叫他瞒着我们。我从此知道,其实天下事没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事,只是有些说出来有些不说。我曾经讲过,癌症在死亡里算是个不错的病,因为它只是预告死亡,能让人做准备。赤裸裸的人生不见得就美,很多事情点到为止,有一点想象空间,能让人们慢慢怀念你,想想彼此是不是真的关心过对方,这些感受随着时间的消失反而会越来越甜蜜。
南都:有报道说前妻在你病床前还在跟你谈论财产分割的问题,你难过吗?
高凌风:难不难过不重要,财产问题是我有在处理,钱在我口袋,我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。我们是两个个体,我没办法要求她,做不成夫妻后是路人还是仇人就无法要求了。
南都:很多年前你一度患过抑郁症,是吗?
高凌风:1986年,我离开了演艺圈,生意也下滑了,我同时失去了舞台和事业,30多岁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忽然失掉了所有,我不肯接受,所以得了抑郁症。可是之后我再碰到同样的问题时,病痛就显得比较轻了。所以说一个人会免疫对不对,我想,如果我今后再长一次这样疱疹,大概不会像现在这么可怕了。
记者手记
谈的是生死、是病痛,
但一点也不沉重
提出要采访高凌风时,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要负荷这么多的痛楚,否则,我想我不会提出这个采访要求,更不会有这篇专访。
高凌风那边快速回馈了信息,愿意考虑采访,但建议以邮件方式进行,因为他气管发炎,肺里都是痰,嗓子剧痛,讲话对他而言已是高负荷运动。我当然没有异议,实际上,我很惊诧,以往的访问对象总有这样那样的诉求,而此时的高凌风,任何诉求对他而言似乎都已不重要了。我浏览大量资料,把问题详细地列给他看。提纲传过去没多久,那边就回复:高大哥决定接受电话采访,而且会尽最快的可能安排。我和帮忙沟通的浙江卫视工作人员全都被惊到了,全都是被他的认真、谦和所打动。
这一次的沟通、采访,对我而言,不仅仅是一项工作,更是一次难得的生命体验。和高凌风通话时,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,而他第一句话就是安慰我,说他当天感觉“特别好”。谈话时不时被他剧烈的咳嗽打断,他还跟我“请假”去吃药,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,虽然谈的是生死、是病痛,但访谈一点也不沉重,我们甚至没有寒暄、没有煽情,他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就快速回答每个问题,而每个答案却都值得回味,仿佛他已精炼好了自己的人生。谈到最后,他好奇地问我:“你功课怎么做到那么详细?万一你功课做完,我就不见了你要怎 么办?”原来,对陌生人的这一点关照才是他受访的真正理由。而我,已向他学到了“随缘”二字———采访做到了,圆满;做不到,也是另一程经历。
●严重气管炎
●不能运动
●体重从76公斤降到57公斤
●胸口开洞从人工血管输入点滴
●半脸疱疹
●开口即咳,咳到肺痛
●化疗后失去嗅觉、味觉
高凌风用积累了一生的智慧坦然面对许多人生的终极问题。